萧亦然怔了怔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低声道:「对逝者,臣那样说,是要令其死而无悔。但对陛下,臣并不想这样讲。」
沈玥抬头看他:「那仲父要怎么说?」
……
萧亦然看着他灼热的眼神,沉默无言。
他斟酌了许久的言语,说重了怕勾起沈玥不应有的心思,说轻了又觉得在这个时候,分量似乎并不足够。
热烈鲜活的活着,和遍体鳞伤的活着,都是活着。
但后者的苦,他受过,且一直在受着。
他不想让沈玥也经受这样的苦处。
于是,他朝沈玥伸出手。
「陛下同臣一道去个地方罢。」
沈玥推着萧亦然,停在奉天殿前开阔的空地上。
奉天殿上承檐庑殿顶,受百官朝贺,矗立在严冬的寒风中,宫门巍巍,气势恢宏,让人心生肃穆。
往来的宫人无不屏息敛声。
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
这里,是整个大雍九州权利的巅峰。
萧亦然握着轮椅的手柄,偏头看着沈玥。
「八年前,嘉禾元年,臣便是在这里,牵着陛下的手,一步一步走上龙椅,行登基大仪。
那个时候,陛下只到臣的腰际,却已有天子威仪,行礼、受朝、祭天,都未有分毫行差踏错。
群臣百官都在想,天佑大雍,赐一明君,整个九州都在期盼着陛下长大,復兴我朝。」
萧亦然看着沈玥的眼睛,平静地说:「但在当时,臣第一次对陛下行跪拜之仪,俯身在地的时候,臣心里其实并不如众人一般欢喜。
臣这一生,虽波折坎坷,背负骂名无数,但与国雠家恨相比,这些恩怨是非根本不值一提。
若论悔过,送陛下登上皇位,是臣一生中鲜少有过的后悔之事。」
……
萧亦然停顿了片刻。
站在金銮大殿前,蜿蜒龙柱、琉璃宫瓦的俯瞰下,睥睨九州的位置,直言龙椅的归属,即便是摄政专权如他,也有些过于大逆不道了。
沈玥登基时还太小,还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皇叔,生了那么多的儿子,为什么萧亦然宁肯与八王为敌,同世家作对,杀得京城人人自危,也要力排众议,让他来做这个皇帝。
传言揣测多半是说他少不更事,方便他摆布幼主,挟天子号令天下而已。
但长大后,他在庄学海的指引下读过东宫的遗志才知道,当年萧家婚仪上的那场大火,不仅是为着阻碍漠北同世家的联姻,同样也是为着同样有清除世家之心的父亲。
不是他萧亦然选择了自己,而是当年他的选择——就只有自己。
四大世家用一场火杀尽萧家四十三口人,不惜以天门八万军士的惨败扶持一个姓严谢黎姜的皇帝,他就要用最直接的手段,粉碎他们的美梦。
以不仁之道,除天下之害。
即便萧家只剩下庶子萧三,东宫死了太子,彼时的沈玥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,他们也休想得逞。
欠下血债,就要血偿。
他从来没有同沈玥解释过当年的选择。
但今日,为着维护他一颗纯粹的赤子君心,萧亦然破例带他重新揭开自己的疮疤。
「陛下本不该受如此的罪过、世道的磋磨,是臣的私心,将陛下拉到这个位置上,拖入这一场乱局之中,所以……」
萧亦然郑重其事地看着沈玥。
「——所以,臣要对陛下说的是,只要臣还活着,陛下便不必再勉强自己走到这一步。
恶人有臣来做,足矣。」
只要他还能撑一日,这世间的风霜雨雪便还能替他挡一日,眼前少年人的摺扇,便还能如先前肆意潇洒地晃荡一日。
他可以无功绩,行杀孽,下地府,做阎罗,背负千秋万载之罪名。
但他希望沈玥光明磊落,一生顺遂。
所求皆如愿,所得皆所期。
作者有话要说:
所求皆如愿——出自《大随求陀罗尼心咒》中「一切行愿皆悉满足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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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心!
第62章 萧镇北
平掉这一桩严家案,中州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的大雪。
武扬王府便在这场雪中,再度恢復宁静,隐匿幕后。
这一场雪,颠覆了过去十年的雍朝势力。
朝局更替日新月异,大刀阔斧的世家贪墨整治,执政十年之久的武扬摄政王终成历史,且再无回归迹象,四大家的声威又被压至极点,严子瑜继黎元明后进了诏狱,刑讯审问,姜家一贯的低调处事,连陷进水师的家主也无人敢发难。
而铁马冰河在押一批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之事,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,颳得官道上人心摇曳。
谢嘉澍不得已动用了各地方关係,派驻军护送。
此消彼长之下,过往被世家和武将死死压制的文官势力逐渐復苏。
中州的文官朝廷罕见地现出一股子蒸蒸日上的新气象,议事的值房日日勤政,政令一封接一封的推行。迅速崛起的文官势力,在这个异变陡生的严冬里报团取暖,且渐有扩大之势,朝堂之上暗流涌动,攻讦弹劾宛若雪花般四下飘散。
各派互争之下短暂的政治清明,像被华服掩盖下的虱子,于暗处互相撕咬,你争我夺,并对贪墨案后空出的大量官缺蠢蠢欲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