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大发雷霆,朝会上拂袖离去,这是今上继位以来头一遭。
朝臣们终于安静了。
太子册立当晚,秦时行彻夜未眠。
储君一立,若无重大失德之举,是无法废立的。
这意味着……木已成舟。
意味着只要皇上在位一天,后宫就不会有娘娘,皇上再不会有子嗣。
皇上以礼法的威严,以一国之君的信誉,给了他一个重逾千钧的诺言——他此生,只会有他。
太重了。
皇上把底线摊在了他的面前。
转眼,又是一年中秋。
当晚,小福子来偏殿,说皇上请他去正殿一叙。
秦时行没有犹豫便跟着他过去。
自立储后,那根看不见的线已经绷到了最紧。
皇上在等,他也在等。
皇上已经提前告诉了他底牌,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酝酿。
到了该摊牌的时候。
偏殿到正殿不过百来步距离,秦时行走在夜色中,仍发现了不对劲。
他往西边望了望,那是保和殿的方向:「怎么没有丝竹声?」
小福子恭敬道:「回王爷,三年前皇上便下令,不再举行节日宫宴。」
十二根蟠龙柱的正殿大门巍峨气派,距上一次来这里,已经快四年了。
那年十月,是皇上的冠礼。
他在殿外看了一夜的雪。
「王爷?」小福子轻声唤他。
秦时行收起思绪,踏上青石台阶。
正殿温暖如春,一桌子珍馐佳肴正热气腾腾。
周唯谨坐在红木圆桌边,对他一笑:「王爷来了,请坐。」
秦时行在他身边坐下,接过递到手边的白玉酒杯。
酒液紫红剔透,是葡萄酒。
「王爷可还记得这酒?」
「自然记得。」秦时行说,「那年元宵,皇上给臣灌了两壶白开水,臣向皇上要,皇上便拿出了这酒,却只让喝一杯。」
提起往事,周唯谨脸上浮现出笑意:「王爷那晚还打算和何大人畅饮通宵呢,真是的,那时大病初癒,也不知注意。」
秦时行也笑了,两人碰了杯。
他提壶给两人满上。
周唯谨问:「王爷可还记得,我们两人的第一个中秋?」
他的真实身份,两人早已心照不宣,秦时行爽快道:「记得。」
「那晚皇上急召臣入宫,皇上毒发吐血,吓得臣魂飞魄散。当时臣就下定决心,再也不能让皇上痛第二次。」
周唯谨默然地喝了第二杯酒:「那第二个中秋呢,王爷可还记得。」
「记得。皇上一连吃了三个月饼,差点撑坏了。」
周唯谨喝了第三杯,又问:「那王爷的三十生辰宴呢,可还记得。」
「记得。」
「那晚皇上召臣同坐,在御台上一直拉着臣的手。」秦时行微笑道,「皇上很乖,主动让太监热了酒,喝了一壶就主动停下。回寝宫后醉得拿不稳笔,却还写了两千字的检讨。」
他顿了顿,喝完了杯中酒:「皇上说,怕写迟了,我就不喜欢皇上了。」
「王爷说,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」
周唯谨喝完了酒,低头看着酒杯,一滴泪顺着黑长的睫毛滴落:「可是你却不喜欢我了。」
秦时行没再给他斟酒,沉默地自斟自饮。
寝宫里只剩酒壶提起又放下的声音,和小声的低泣。
秦时行没有去哄他,只是沉默地喝着酒。
他问:「皇上还记得江南吗?」
「记得……」周唯谨把脸埋在手心里,声音哽咽,「我记得。」
「你送了我玉石,给我买糖葫芦……把酸的山楂吃掉,留给我甜的小橘子……你搂着我睡觉……给我吃甜的药丸,我喝了药酒……你照顾了我一夜,夜市上……你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……」
他趴在桌上,哭得喘不上气。
秦时行看着他,又问:「那皇上还记得山间小屋吗?」
周唯谨背过身去,仍用双手捂着脸,可泪水顺着指缝不停滴落。
「记得……」
肩膀因抽泣而耸动,他断断续续地道:「你给我处理脚伤……把被子都匀给我……呜……你给我暖肚子暖了一夜……你说你喜欢我……你第一次吻了我,你……盯着我看了一夜……」
「皇上记得冠礼前一夜吗?」
「记得。」
「……我发脾气,你哄了我一路……你带我去看烟花……和我喝交杯酒……」
他哭得没力气了,哭声渐渐低了,只不时抽噎。
「皇上记得我遇刺那次吗。」
周唯谨转过身,双眼通红而湿润,看着他。
「记得。我吓得快疯了,我当时想着,只要你能醒过来,让我做什么都可以。」
秦时行静静地看着他:「那你为什么,要给我送那壶毒酒。」
第67章 一根白髮
「那你为什么,要送那壶毒酒。」
周唯谨茫然道:「什么……毒酒?」
秦时行袖子里的手攥紧了,盯着他,提醒道:「那年除夕。」
周唯谨有些醉了,反应比平日迟钝,他用力回想,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。
那年除夕,宫宴进行到一半他便离去,匆匆赶去刑部大牢,却只是站在门口,直到子时烟火绽放,满城欢呼。狱中酒粗劣,他怕王爷喝不惯,嘱人送了一壶仙醉楼新上的好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