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肆 月落观塘

小说:燕食记 作者:葛亮

论蔬食之美者,曰清,曰洁,曰芳馥,曰松脆而已矣。不知其至美所在,能居肉食之上者,只在一字之鲜。

——李渔《闲情偶寄》

明义是第二年的秋天走的。

一家人很平静。大约因为沉疴有时,心里都有准备。临走时候,他很瘦,眼睛却清亮。他让全家人,都把手叠在他的被子上。然后自己把手放在了最上面。他找到了五举的手,按一下,说,举啊,你的红烧肉,和爸烧得一样好了。

在英皇道的香港殡仪馆出的殡,当天竟来了不少人。除了以前北角的老邻居、旧识,上海与宁波同乡会的人。还有不少,都是前后开店的食客。

明义以往在国药公司的同事都来了,一个个都老了。叶老板出狱后,很快就过了身。叶太太一个人,重将国药公司打理起来。大约辛劳,也是两鬓斑白的人了。她对素娥说,嫂子,我今年也退休了。以后来往照应着。

素娥说,这些年,都是你在照应我们。没有你和福建同乡会,哪来的“十八行”。

叶太太禁不住,将她紧紧拥在怀里,说,一晃二十年了。你们家,也是实实在在的香港人了。

仪过半时,又有人送来了花圈,和厚厚的一封帛金。

说是同钦楼送来的。

五举忙迎出去,却没有看到人。

花圈很高,很盛大,挽联上写着:江南岭南风

日好,世道味道总关情。

明义被葬在了凤行的旁边。

这时候,素娥才放声哭了出来,说你们老的老,小的小,把我一个给丢下了。

“五七”上坟。

明义墓碑前摆着一个食盒,里头整整齐齐地,排了五只莲蓉包。凤行的墓前也有。每个莲蓉包的正中,都点了一个红点。

半年后,“老克腊”和“麻甩佬”来了。

问起五举的打算。五举说,开着张,生意照做。有什么打算呢。

“老克腊”就说,你不要瞒我们。我听说这个铺,快被别人顶下来了。做了这么多年,业主未免也太不讲情面。

五举只摇摇头。他不想告诉“老克腊”,买下这个铺面的人,是谢醒。

两个月前,谢醒对五举说,我买下了这间铺。是我的,就是你的。你照样烧你的上海菜。但午市之前,这里就是茶楼。我们兄弟两个,在同钦楼学到了什么本事。全要在这个“十八行”施展。这堂擂台,我是打定了。

五举说,师兄,你图什么?一口气?

谢醒说,那你图什么?白担一个“五举山伯”的名声?

五举说,当年,我图凤行。现在,我什么都不图。师父教我的,我半点没带走。十年没碰过的本事,不算本事。

谢醒冷笑,那你对我可就没用了。我的店里,容得下你?

五举说,你的店,还叫“十八行”吗?我一个上海厨子,自然是留不下了。

五举对素娥说,妈,是我累着咱们店了。

素娥说,唉,傻孩子。当年你爸让你回师父那里,你不走。这店又开了这么多年,哪一天不是你赚来的?这开店跟做人一样,都是看命,强求不得。

你师兄是赌当年那口气,可也是给你机会。你學了一手大小按的好本事,就真不捡起来了吗?

五举摇摇头,说,捡起来,就背了发给师父的誓。

“老克腊”看五举愣神,就说,你也不用这么硬颈。你知道,我是在观塘开工厂的。这些年,赚了些钱。最近听说了一些风声,我打算移民加拿大了。我有个铺,在工业区里。这工业区,少了许多花花世界,可就是不缺上海人。都是二三十年前,带了钱下来开厂的。我这铺,市口好。与其做别的,不如开一间餐厅。

你放心,我不是当年的邵公。你不欠我什么。是拿这铺面,入你的股,“麻甩佬”也有心投。我们看好你。将来我们来店里,想吃“红烧鱼”,别让我们坐冷板凳就行了。

五举山伯,带我去看“十八行”的观塘老店。现在叫“鸡记麻雀馆”。“麻雀”就是麻将。香港曾经赌盛,一八七一年禁赌之后,大约可以让人一展身手的地方,一是马会的赛马。所谓“马照跑”,便是源于此,几成社会繁荣的标志。一就是“麻雀”,是粤人一向的娱乐,雀館则靠“抽水”盈利。

我环顾“鸡记”,隐约可听得鼎沸人声,大约是有人和牌。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开餐厅的痕迹。这一区曾是香港首个卫星城,也是向南填海以来,东九龙最大的工业区。如今,已然凋落。

但是旧年观塘纳入了市区重建的版图,因此可见奇妙的新陈并置、格格不入的景象。这边厢是老旧的街市、简易破败的食档,隔了一条街,便是五十多层的还在兴建中的所谓豪宅。后者将阳光牢牢地挡住,阴影整幅地投射下来,遮住的是这区半个世纪的升斗民生。

一九九〇年代,香港制造业式微,大量工厂闲置。多数工业大厦改作货仓用途。据说这里即将转型成为香港第二个核心商业区,可见的视野内,有AIA的总部以及“乐丰”集团。蓝色或绿色的幕墙,映照可见近在咫尺的如阅兵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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