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安隐,多所饶益。
古之帝王,奉行弱民、愚民、疲民、辱民、贫民之心术。
今朝我辈,推行强民、智民、乐民、尊民、富民之新途。
雍朝的第一所义学,以庄学海的名义落于临安坊,与废除琼华宴、科举重开的国策一道,推行至九州万方,将会有千千万万所学堂,走入乡野,落入民间,开民智、授诗书、晓世理。
一灯之明,传万灯燃,万灯之明,明不可喻。
而今传道受业解惑之先辈虽殉道而终,承袭其遗志的后来者,坚定地接过了这一盏长夜里的炬火。
沈玥执灯而行,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。
萧亦然靠在义学的后墙上,枕着孩童们的朗朗书声,瞧着沈玥映在日光下的侧脸,细软的髮丝泛着暖融融的光。
少年明朗,便该是如此模样,皎如天上月,不渝金石心。
他年幼时,娘亲为他篦发常说他头髮硬,心也硬,像他父亲一样,将来定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。沈玥的髮丝则软绵柔顺,握在手里,就像握住了一把绵润的缂丝缎子。
萧亦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沈玥,他并不擅长笔墨丹青,也不精通棋局筹谋,却能极精准地堪破季贤在生死之际留下的每一处微妙的线索,自永贞国耻后的这十年间,背弃道义志向,清醒坠落并非只有一个季贤。
他们或许曾经相对厮杀,或许也曾在某一个时刻并肩而行。
因此,他明了季贤当年执笔汇山河的热血壮志,明了季贤为何会在陵峡口以身赴死,也明了季贤为何至死都缄默不语,无言辩驳。
他也曾万念俱灰,只想将一把燃尽的心血撒进山河。
直到少年人坚定地站在他身前,握住他伤疤斑驳的手,以一己之身扛起千钧重担,与天下相抗。
他在来此之前,就清楚地知道沈玥会作何抉择——纵然知道千难万难,有天大的风险,担再重的干係,只要他身在局中,沈玥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踏进来,握住他的手。
于是他死灰復燃,再赴河山。
沈玥似有所感地回过头,对上萧亦然的的目光。
他看着沈玥的时候,锋利的眉宇里有光华流转,那眼神里的虔诚远远超过了爱意,就像寂寂风雪中跋涉的旅人,用自己的身躯点燃一束炬火;像茫茫雪原自由的风,为早已枯萎的树枝停留;像飞蛾卷进烈火,高山沉入沟壑……是决然、清醒的献祭,毫无保留。
萧亦然低声道:「如果我註定逃不脱这些波云诡谲,如果一定要有人握着我这枚棋子入局,我希望那个人是你。」
沈玥如坠清潭,在那眼神里沉默了良久:「这是最后一次,最后一次我允许仲父将自己放入棋局之中落子。无论结果如何,我与仲父共担生死。」
沈玥摊开手,掌心里握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。
那是临行前,萧亦然塞到他手里的,也是萧亦然多年前在某一个孤寂的深夜里,一点一点为他亲手琢磨而成的。
他珍重地将这两枚棋子收好:「既如此,朕便不能不赴这一场生死之约了。」
「前夜,中州里有盗贼闯入季家,盗走了季少师的所有笔墨字画,但有一副却被遗漏了,或者说也无人胆敢染指于此……」沈玥转过身,对上萧亦然的双眼,冲他伸出手。
「仲父,你想和我一起去观《山河社稷图》吗?」
……
长三丈六,约四层楼的宏图缓缓展开,卷首高山直入烟云,群山连绵,层峦迭嶂,山川水榭隐入其中,天河烟云飞流直下,琼岛山谷错落其中,山河苍莽,浩浩无涯,一卷之图尽容山河盛景。
长卷平展,揽之如越岭翻山,跨大江大河,历殿宇楼阁。
无人不会为此间恢弘而惊艷,堪称独步千载,众星孤月。
沈玥幼时观之只觉满目浩渺,恢弘壮哉,后来得知季贤一生起伏后,他始终未敢再展此卷,观故人之心。
沈玥怅然垂首:「那时候,我甚至还声声诘问过他,良心何在,文心何存……
大约世间最绝望的就是即便有倾世大才,明知大厦将倾,明知朝野晦暗,官政不明,却只能倒行逆施,背弃文心志向,投向敌营,搭上自己的声名和前程,方才能实现毕生所望。」
沈玥满心愧疚自责,在那场春雨里认定季贤「唯恐成刀下老牛,沉沦泥沼」的判词错得实在离谱。
时至今日,他终于能坦然地和逝去的故人,好好作别。
他仿佛看到到当初那个带他爬上深宫高楼,夜望浩渺星空,远山烟波的少师自画卷山河之中向他走来,重新补足了那一篇辨对的结尾。
[余行千里,方见高山。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
高山崩塌,流水倒行,万劫不復,余心不改。]
山川凛然,而风骨尽显。
作者有话要说:
驭民五术——《商君书》
长夜安隐,多所饶益——《法华经》
一灯之明,传万灯燃,万灯之明,明不可喻——印光法师
独步千载,众星孤月——《千里江山图》评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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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4章 託孤时
新科状元、翰林院正六品修撰陆飞白在《大雍史》如是记:黄河终见澄清日,河清海晏金瓯固。嘉禾九年秋,时局几经风波动盪,终于得见云开现月明,绵延百年的大雍国祚在经历战火、分裂、腐朽之后再一次地焕发了蓬勃生机。